跨越美墨边境线,走了大约50米,在一座废弃的铁桥上,申育龙听到身后传来警笛声。
他并不害怕,站在加州的土地上,他觉得自己安全了。
“因为我们从南美一路上来,感觉治安非常的不好,在路途上被警察抢,还被那些滴滴司机抢了很多次,所以一进美国我就感觉安全,一块心就放下来,”抵达美国8个月后,坐在纽约街心花园的长凳上,申育龙对美国之音说。
“爬墙的时候,我手要松开,幸好有向导接住,不然我就掉下去了,”5岁的偷渡者陈笑在旧金山的家中对记者说。
如果掉下去?“会死掉,”她说。
在一旁的父亲陈旭回忆,美墨边境墙有六、七米高。妻子刘春梅下来时,脸色煞白,他凑上去亲了一口才缓过神来。
5岁的陈笑2022年夏天随父母偷渡美国。她告诉美国之音记者,翻越美墨边境墙时,如果抓不牢,“会死掉”。 (VOA)
他们一家也被美国海关及边境保卫局拦截,送往移民监。陈旭记得,转运的面包车座椅硬邦邦的。
“铁板的,但是还是觉得特别舒服,结束了,”他告诉美国之音。
刘一也是翻墙后被抓的,他说,美国边境巡逻的警察很友好,见他又渴又累,衣服也被仙人掌剐破了,递给他一瓶冰水和一瓶维生素饮料。
“如果是中国警察,你这样去翻墙,他抓到会打你,”刘一说。
“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什么的,不想让他们接触这些东西。”
传说中的北上走线
从厄瓜多尔出发,途径哥伦比亚、巴拿马、哥斯达黎加、尼加拉瓜、洪都拉斯、危地马拉、墨西哥,最终抵达美国——这是中南美洲人传统的偷渡路线。
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2022财年的数据显示,美边防巡警共计拦截近240万非法入境者,为历年来最高。另据媒体报道,至少853人在穿越美墨边境过程中丧命,实际的死亡人数可能更高。
过去几年中,越来越多中国人铤而走险,也走上这条危机四伏的北上之路。
“主要是经济环境不好了,一年比一年差,” 现年37岁、经营体育用品的电商飞扬(化名)说。“刚开始我一年能卖个几百万,后来一百万,再后来,几十万一年。人家不是有句话叫‘国富民强’嘛,现在是国富老百姓穷。老百姓没有消费能力了。”
他们一家四口从河南出发,经泰国、辗转非洲,来到走线的起点南美洲。飞扬说,选择“润”的另一个原因是,不想让孩子受洗脑教育。
“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什么的,不想让他们接触这些东西,”他在美墨边境通过电话对美国之音说。他们在墨西哥花800美元买了一辆踏板摩托车,跑了11天、2400多公里来到这里。
陈旭同样不希望5岁的女儿被灌输所谓的爱国主义教育。疫情之下,这位30岁的个体户生意也陷入困顿。他想离开中国,可是合法的途径——留学、陪读、工签、技术移民、投资移民等他都不符合条件。
直到今年5月,陈旭才从推特上得知,原来还可以走路来美国!他加入了一个研究偷渡的电报群,了解到传说中的北上走线。尽管费用不菲,风险巨大,一家人还是上路了。
申育龙花了五个月,途径八个国家偷渡到美国。 (VOA)
偷渡由来已久
“其实厄瓜多尔这个地方在20多年前就是偷渡美国的一个中转站,” 一位要求匿名的移民中介告诉美国之音。
他认识当地一位从事偷渡生意的华人“蛇头”,不过此人已经金盆洗手。
“后来这条线路慢慢断了,”他说。“因为华人可以申请美签了。”
伴随着中国的经济繁荣,越来越多中国人可以通过合法途径进入美国。但是,过去几年中,美中关系紧张,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大暴发等因素压低了美签的过签率。中国以控制疫情为由限制出入境,严审护照发放,也让一些人有了“再不走,就走不掉了”的担忧。
这位移民中介说,厄瓜多尔首都基多的华人客栈里一下涌入很多人,每天少则3、40人,多则100多人,都是准备北上的。
“你越不让他走,他越想拚命地往外走,” 他说。
搁浅的 “出埃及号”
申育龙加入了微信上的跑路群,用他的话说群里全都是被当局“定性为反贼的人。”
“好几百人的群,现在通过各种方式都跑出来了,”他说。
37岁的申育龙热爱摇滚,曾在酒吧弹吉他,一个晚上能挣400块钱。习近平上台后,他发现中国一路向左转,言论收紧,酒吧倒闭了一半,连村口都插起党旗。
偶尔在网上发表“不当”言论的他被请去“喝茶”,社交账号被封,银行卡也办不了,每天活在恐惧中。他发誓:在中国,不结婚、不生娃,要奋力爬出这个“大粪坑”。
2021年7月出境时,他在海关被劝返了三次,理由都是“疫情期间,非必要不出境”。最后一次,他央求说,他有一家老小要养活,在中国活不下去了,必须外出打工。他在小黑屋里被关了一个多小时,手机也被彻查一番。好在有跑路群传授经验,他事先做足了准备。
“出去的时候我还发了几条爱党爱国的朋友圈,因为刚好是党庆100周年,为了掩人耳目嘛,”他说。“最后一次就成功了。”
不过,接下来的路却远非顺利。
申育龙飞到距离美国佛罗里达州只有400多公里的大西洋岛国巴哈马。在那里,他和10多位群友汇合,花五万美元买了一艘帆船, 命名“出埃及号” ,计划像400年前从英格兰驶向美洲大陆的“五月花号”那样,走海路抵达美国寻求庇护。
“当时我们也不太懂海况,贸贸然就出发了,想着只要往那个方向走,到达美国就行,比较鲁莽,”他说。
“我当时一想,古巴和中国是一样的,都是独裁国家,我说这就完了。”
出发没多久,赶上落潮,帆船的龙骨撑在海底,他们搁浅了。
“当时脑子里面就是一片空白,简直是懵了,”他回忆。“风浪又大,那个船摇摆得很厉害,感觉船就要掉到海里头,水都能溅到船舱里面。我当时很害怕,因为船上有很多小孩在上面哭闹。”
巴哈马的海巡赶来,扣押了帆船,妇女和儿童被紧急送上岸。申育龙因为护送他们,也获准上岸。船上其他人则被投入监狱。
那是一段煎熬的时光。船没了,行李也没了,生活拮据,最担心的还是可能被遣返。
“我当时还给一个狱警塞过钱,”申育龙告诉美国之音。“我说会不会遣返?他说会遣返,从巴哈马送到古巴,由古巴方面把我们送回中国。我当时一想,古巴和中国是一样的,都是独裁国家,我说这就完了。”
他上网求救,获得了一些媒体和人权组织的关注。几个月后,巴哈马政府释放了这群中国偷渡客。
跋涉“死亡雨林”
申育龙和一名获释的润友来到厄瓜多尔,开始策划北上走线。出发后不久,哥伦比亚蛇头的渔船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。
“这船是一个木头船,很简陋,上面就挂了两个发动机,没有任何导航,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,”他回忆。“当时帮助我们渡海的蛇头,他都是晚上出发,害怕白天有海警。海上漂了很多烂木头,晚上没有任何灯光。我当时最害怕的就是船撞到那个木头,一撞就散了。”
采访中,所有偷渡者都会提及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之间,一段需要徒步走上几天几夜的热带雨林。
飞扬告诉4岁和6岁的孩子,他们是去“丛林大冒险”。原计划五天走完的雨林,结果走了整整一个礼拜。
“那个山很陡,下来就是沼泽,边哭边走,太难了,” 刘春梅说。有几个瞬间,她觉得可能会死在雨林里。
跋涉在哥伦比亚和巴拿马之间的热带雨林里,申育龙一度感到绝望:“当时感觉就是走不出去。”(受访者提供)
“当时感觉就走不出去,非常的热,体力也跟不上,都是大山,脚底的泥达到小腿中部,”申育龙说。“那时候很绝望,非常渴,舔树叶上的水,吃人家路上扔的罐头。但是心里还是有希望的,只要这一关一过,我感觉我们就到达美国了。”
整整5个月,途径8个国家,2021年12月19日,申育龙的双脚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。
他被转运到一个临时安置点,辗转了四个移民监,最终在新泽西州获释。目前,他正在等待政治庇护申请的审理。
离开中国,就是摆脱最大的苦难
2022: 116,868
120,000
100,000
80,0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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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署的数据显示,中国在海外寻求庇护的人数13年间增长了14倍。 (VOA)
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署的数据显示,中国在海外寻求庇护的人数逐年增高,从2010年的7732人,增长到2022年的11万6868人。13年间增长了14倍,其中大部分增长出现在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治下。
如今,在美国生活了一年的申育龙说,美国也有不完美的地方,但是它完美就完美在自由。
“它有言论自由,它有你选择的权利,这是我感觉最好的一个地方,”他说。
离开中国时,申育龙没有告诉任何家人。在他“润”出来之后,老家的国保去了四、五次,找了他的父亲、哥哥,要他们传话:在外面不要乱说话,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他们。
“我能有什么困难?”申育龙笑了。“我心想,我离开了中国,就是摆脱了最大的苦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