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纸运动亲历者黄意诚
“希望有天在阳光下辨认彼此”
中国去年11月爆发大规模的白纸运动,当时人在上海参与抗议的黄意诚于混乱中侥幸逃过公安的拘捕,并于今年3月底成功逃往德国。人在海外的黄意诚勇于发声,以公开行动延续这场“无声抗议”的精神。他在接受美国之音专访时表示,白纸运动是中国历史的重大篇章,基于中共打压和公民社会的萎缩,境内的中国人噤若寒蝉,不敢公开讨论这场革命,更集体陷入低潮。为了传达更多亲历者的声音,黄意诚说,他一年来采集到多位白纸运动亲历者的证词,将适时公布,揭开更多白纸运动的真相。
现年26岁、来自上海的黄意诚是极少数成功逃出中国、具名受访的白纸运动亲历者。他说,自今年4月以来,他已算不清接受过多少家国际媒体的采访。当他选择说出白纸运动的真相时,还要同时承受来自小粉红的攻击,包括骂他是“汉奸卖国贼”或公开他的个人信息。
黄意诚说,在微博上,他被骂得一塌糊涂,履历表、工作过的所有单位全被揭了。他猜测,中共应该有人把他的个人资料交给了粉丝数达50万以上的粉红大V,再由这些配合中共文宣、大量发表爱国言论的大V把他的个资公诸于世。
流亡德国 黄意诚公开白纸运动经历
一年前,中国爆发白纸运动,大学生和公民站上街头反对中共严苛的清零防疫政策,抗议者大喊“不要核酸要自由”、“不要封控要自由”等口号,被视为1989年的六四民主运动后最大的中国示威运动,也是促成当局叫停动态清零政策的导火索。这场“沉默”革命遭中共当局铁拳打压,多名参与者事后失踪、被捕,秋后算帐长达数月。
黄意诚也是过来人,他在参加抗议活动之后,低调蛰伏多月,直到拿到德国的留学签证并顺利于今年3月底离开中国。
人在德国的他不再沉默,向全世界诉说亲身经历:
上海公安围殴抗议群众,扇人耳光
黄意诚飞往德国前夕,父母并不知悉他的流亡计划,以为他只是如常规划国内旅行。父亲给他买了新行李箱,母亲也细心替他收拾衣物行李。黄意诚回想,他从上海坐动车到深圳北站,这是中国最发达的一条沿海线。而中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,当他看到这么好的国家陷入独裁,真的要和这个国家告别时,非常难过。
他当天从香港搭机,先飞往新加坡,然后在德国慕尼黑、汉堡转机时,手机传来编程随想被捕信息。他看了这则新闻,一步一步往前走,看看自己能不能成功逃出来?飞机起飞刹那,他觉得放心了。
友人建议黄意诚,就算逃到欧洲,也要隐藏身份才安全。但他持相反意见,他反而认为,曝光身份比低调隐身更有保障。有些朋友很惊讶:他原来对社会运动那么冷淡,白纸运动退场后,他怎么反而变得如此高调?对此,黄意诚回答,至少媒体会给他一些保护。
爸爸告诉黄意诚:“你妈被特务给找了”
逃到德国后,黄意诚与家人的联系越发艰难。他父亲直接转达,“你妈被特务给找了”。黄意诚才得知,中共当局直接找上父母,称黄意诚在海外从事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活动。这几个月来,父母遭连坐审讯,对他是极大创伤。黄意诚说,和妈妈联系的时候,能感觉到她的焦虑和恐惧。虽然她什么都没说,但她精神状态非常非常差,说话总是欲言又止。
黄意诚说,创伤来自中国的旧经验,也来自人在德国的新生活。他说:“独裁的统治,对人的精神创伤、对每一个在这个国家生活过的人,都是留下很大的创伤的。这个创伤不会随着你离开那个国家而消失。就是说,所有的中国人,哪怕离开中国,那个创伤仍然会长期存在下去。”
在欧洲,来自中国的新朋友曾问黄意诚,如果和他往来,会不会有危险?他苦笑答:“精神上会有很多焦虑的问题。在华人圈子当中,会有人很恐惧。他看到你(黄意诚),就跟看到鬼一样。”
虽然中国去年底就放宽封控政策,但舆论仍高度镇压,尤其白纸运动一周年之际,境内民众对这场革命几乎噤声不谈。他估计,中国境内敢公开纪念白纸运动的人兴许不多。他说:“未来,可能我们回忆到中国的历史的时候,大家会把它(白纸运动)当成很重要的一个篇章。但在目前来讲,我觉得是一个低潮。出于政府打压或者是公民社会的恐惧,我们暂时不敢提这件事了。”
纪念白纸运动一周年 黄意诚:不想变成僵尸
他不讳言,这让人感到无力,但他说,这种无力感并非没有意义。黄意诚说:“这种无力感是很宝贵的,那是我没有成为殭尸的证据。当然,很多人已经成为僵尸了。对于那些僵尸,未来某一个时间点,我们能唤醒他的良知。”
黄意诚说,他这一年来持续采集许多白纸运动亲历者的证词,制成文档,纪录他们曾经共同目睹的私刑、被刑拘的过程、在警察局里的见闻、被要求写悔过书和惨遭秋后算帐的经历。多位亲历者的亲友也遭牵连,被限制出境,还有人离开警局后,罹患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,始终惶恐度日。
黄意诚表示,希望透过这些证词,呈现白纸运动的全貌和真相。他希望抗争者的声音能被更多的人听到,尤其是被西方社会、媒体,还有西方政治界,要让他们知道,中国有很多人,为了民主、自由,做出很巨大的牺牲。
捷克裔法国大作家米兰昆德拉曾说:“人类对抗权力的斗争,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。”黄意诚也深有所感,他说,他会保存好这些证词,因此这些终将成为重要的史料和集体记忆。黄意诚还说,希望未来透过记忆证词的发布,也能和曾经的街头手足有现身认识彼此的机会。他说:“我还在收集这些人的记忆。我想,未来某一天,也许所有人都能在阳光下辨认彼此。”
中方严密监控 学者忧中国境内的社会运动恐难持续
中共对传媒与网络的控制与日俱增,抗争的亲历者一时恐很难在阳光下相见。一位因议题敏感、不愿具名的中国研究学者告诉美国之音,有些媒体赋予白纸运动的政治意味比较重。但对大部分参与者而言,政治意味并不那么重。喊“习近平下台”的是少数人;更多参与者想要的是民生,只想回归日常生活。
这位学者相当关注,白纸运动参与者当时如何动员、如何连结?中国还会不会爆发类似的社会运动?他认为,问题在于“可持续性”。但是,所有的动员都是被政府切断的,中国没有非政府组织,如果传播信息的人够多会有一些空间,但很快就会被消灭掉。
他说,他也曾试图联系抗争者,但不容易。这一年来,他和许多白纸运动亲历者失联,其中能接受公开采访的只有离开中国的人。
对此,曾因“颠覆国家政权罪”在中国服刑5年的台湾人权工作者李明哲分析,在中国官方以健康码为工具严密监控下,无组织者的白纸运动之所以爆发,跟地方政府的纵容可能也有关,他认为,当时地方政府恐希望借社会运动,促中央政府放宽防疫政策。
李明哲观察,白纸革命后,中国对人民的控管越来越增强,昔有城管,今有农管、文管,人民被剥削感愈来愈重,矛盾逐渐叠加,不同利益团体间,冲突也不断。而中央与地方的冲突压力也日增,像个不知何时爆发的压力锅。
李明哲告诉美国之音:“随着中国的控制力更强,中国的未来,我知道它一定会乱。但它乱会乱到什么程度?因为它(社会运动)没有组织者,所以,我们不知道它会乱到哪里。我觉得,那个对不只台湾,对全世界都是一个很大的威胁。”
各国将组织白纸周年纪念活动 另一种遍地开花
一年前,白纸运动在中国各地遍地开花,但随着解封与肃清,境内的社会运动能量迅速被压制。不过,海外中国人仿佛接续了火苗,这一年来,默默形成另一种遍地开花。黄意诚说,白纸运动后,美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日本、韩国、英国、法国、德国等地,都有新的青年团体成型,也正筹备白纸运动的周年纪念活动。他说:“香港逮捕那么多人之后,能量被耗尽了,香港已经不可能再产生新的社会运动了。但中国,我觉得它的能量还在压抑、还在积蓄。中国肯定会变;但它会怎么变?我不知道,只能尽我们的努力,让社会运动能够往好的方向去爆发。”
例如,旅居东京近十年的中国青年麦先生,与当地至少20名关注中国社会运动的友人组成一个小型团队,就在筹划白纸运动的周年纪念活动,包括推出纪念白纸革命的周边商品。他说,无法连络上任何还在境内的白纸运动亲历者,让他备感遗憾,因为这些参与者几乎都被骚扰过。
麦先生观察,白纸运动受到香港社会运动的启发,但在中国,“去中心化”、无组织的社会运动本就难以持续。他坦言,这场无声运动爆发一年来,海内外的参与者都陷入迷茫,虽然他将这场运动视为一个彻底撼动中国人的基点。
麦先生告诉美国之音:“很多人只是说,我犹豫一下,我要不要反体制?我要不要去抗议?经过白纸运动之后,彻底地,这个疑虑打消了,很多人彻彻底底地走上这条路。我认为,是人心或者意志上,是一个不可返回的改变。”
他说,当抗争发出呐喊,不管是要‘共产党下台’或反对习近平,亦即不再躲在键盘后面打字,而是走上街头,付诸行动,提出诉求,那个诉求将是坚不可撼。